在历史穿越类小说中,由于涉及特定朝代历史,更难避免硬伤。很多作者并不具备背景知识,他们脑海中的古代多半来自阅读同类网文或影视剧。网上错误多,所以网络阅读是一种典型的冷媒介阅读,读者积极调动情绪运作,自动填补漏洞、忽略错别字。他们期望不太高,容忍度却挺高,有时候还跃跃欲试、操刀代笔——一旦发现人气作品并非不可超越、作者也是平凡人等,很可能不服气地就此开始创作——带有挑战和尝试的心态。
但在网络文学中,局面则大为不同。由于大部分网络小说很少受到“批评家”关注,处在自娱自乐、自说自话的状态,没有与专家对话的机会。专业研究者接触到的更多是被出版社或影视剧遴选出来、面临改编的网络作品,看到的并不是原生作品的网络面目。
另一类则“架空”历史背景——设计一个虚拟时代,作者自编官职体系、后妃品级等。比如《嫔妃这职业》在起始章节说明“因为是架空文,所以嫔妃的等级是各个朝代杂合整理”;《宫妃的正确姿势》推介文案中称“架空历史,考据党勿入;文笔小白,不要期待太高;最希望的事情是:读者帮忙捉虫”。
文学作品当然不能触犯政策法规,但有些时候,网络文学内部反应的激烈程度却远远超出管理部门的预期。2007年4月,新闻出版总署要求全国网站立即下架15部“有严重政治问题的网络长篇小说”,此后,政治类小说在网上就几乎再也看不到了,连歌颂热血男儿的军事战争类题材也受重创,走向式微。2012年7月,在国家“扫黄打非”办公室开展的专项行动中,重点整治涉黑涉暴内容,此后,黑道、帮派、官场等容易触碰红线的题材基本从文学网站退出,只留下历史、玄幻、仙侠等纯娱乐类型。
一般认为,文学网站与网络作者是利益共同体,但实际上二者目的不同。对网站来说,首要目的是盈利,其次才是质量的提高,后者必须向前者妥协;而对作者来说则不然。但在实际操作中,网站确实为作者提供了谋生获利的渠道,所以网络作者对于产业需求是迎合态度。
当前面对网络文学,专家意见和外部管理规范总体来说采取友善和扶植的态度。制度的各项行动意在规范,而担心遭举报而利益受损的网站则会不由分说,简单粗暴地一举封闭。所以在网民和公众眼中,难免有网络文学频繁遭制度打击的误解。
比如《甄嬛传》原本顺应网络生态,架空历史背景,发生在虚拟的“大周”。但在改编为电视剧时,面临真实度要求更高的观众,就不得不改写,落实到清代。电视剧由此远离网络小说原意,将自我纳入到史书参考和专家意见的框架中。
在这里,作家终于能够不受编辑选稿的束缚,让所有人读到自己的个性化见解——一度被看作精神启蒙障碍的媒介权力终于不再坚不可摧。但这种想法却在实践中暴露出幼稚和片面性,网络媒介的革命性恰恰在于反抗精英话语系统,为大批并不具备个性见解的民众提供发声场所。媒介权力松动了,独特的声音却并没有响起来,反而被淹没在了无意义的喧哗中。
如果文学作品没有被意识形态特意改造成“高雅的”“清洁的”,如果仅仅由众多在消费社会、媒体社会中成长起来的爱偶像、爱名牌青年,在他们最感性的年纪去生产和消费文学,那么大部分人选择与商业联手,走向通俗之路也就并不奇怪。
因此,在早期网络文学中,我们还能看到像吴过、元辰等偏重批评的作者,带着印刷文化的认真进入媒介交替时期的互联网,与“同道中人”批评和商讨。但随着网民的激增,“同道”的小天地守不住了,精心策划、以理服人的批评抵不过简单的“点赞”和“拍砖”,以及粉丝们毫无理由的个人崇拜和金钱打赏。
网络文学作品研讨会上,仍是印刷体系出身的批评家们坐在发言席上。这既令人遗憾,又让人反省。信息技术的发展就是填平数字鸿沟的过程。我们既然希望人人都有发声的权力,就要忍受它走过一段个性和理性的声音被埋没的时期。
以《皇后难为》为例,第三章“养女名兰馨”中,穿越成皇后的女主角听到“容嬷嬷”“十二阿哥”“老佛爷”等称呼,开始猜测自己穿越到了乾隆时期。该章节首发于2010年1月,当年3月,有读者指出“老佛爷是慈禧时候开始叫的,百家讲坛有讲过”,又有人称“乾隆晚年也被称为老佛爷,这其实是对皇帝的称呼”。
这一改动平息了当年的争论,但话题却并没有完结,2012年9月,又有读者称“错离谱了有木有,清皇帝的特称叫“佛爷”,老佛爷是康熙和慈禧叫的……满清建国后,将“满柱”汉译为“佛爷”……多么大的误区啊”,2013年5月有人表示附和。
网络批评帖子形式随意,带有个人意见和协商性质。它们不如印刷出版物里的权威发言那样严肃,却也并不都毫无价值。虽然其影响力不能一下子凸显,却在网络环境中赢得了尊重。除了单独作品论坛中三言两语的评判,还有旁征博引、资料丰富、专门挑错的主题帖。那些友善地指出作品中知识谬误的行为被网民贴切地称为“捉虫”。
这里既有《开帖总结一些网络小说中常见的错误的历史常识》《抓虫,那些穿越小说中的错误》等汇总相似问题并征集意见的帖子,也有针对单个大热网文的长帖如《步步惊心的错误之处》等。帖子可能是对作品的纠错之作,也可能是针对纠错的纠错。这类简单快乐的批评长帖主要是借题探讨,在知识方面,并不要求确实可靠的唯一性。
读者虽然也能有所获益,但参与论坛不是发表论文,本人无需对发言负责,所以即便是态度认真的网络发言也未必可靠。看到问题随手发帖,甚至简单归纳,征集讨论,都是为满足倾诉欲,实际上与网文创作和简单短评没有太大区别。
只有带有问题意识,有对某个问题提出排他性观点的时候,网络言论才算是超越了本能的表达欲望,呈现出批评的自觉。2011年5月,当历史穿越题材在网络上如火如荼之时,系列长帖《唐朝穿越指南:别装纯了,请我吃晚饭不就等于一起过夜么?》获得了推荐,收获了上百万点击和1万余条回帖。
此后,其“脱水版”和“出书版”又分别于当年6月和2013年1月在天涯“煮酒论史”“舞文弄墨”版块发布。这一系列帖子以带着读者穿越时空、去唐朝旅行的方式结构,针对穿越小说中主人公可能遇到的各种场景以及常见的各种知识谬误进行纠错。最后一次更新时,这个热门系列已经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副标题也变成了《长安及各地人民生活手册》。
最初《唐朝穿越指南》是网民自发、网络原生的产物,带有理性的自觉,其新颖的形式也受到追捧。而与出版社联手策划《唐朝定居指南》时,最初那些让人不得不一吐而后快的想法已经消耗殆尽,所以在后记中作者担心“以同一种文风絮叨题材近似的东西,看文的人和写文的人都不免审美疲劳”,明智地决定“见好就收”,但同时又写到“据我所知,秦穿指南、汉穿指南、南北朝穿指南、清穿指南日前都已经开始创作”。
虽然我们说“穿越指南”从动机上是网络文学批评上升到一定层次的产物,但内容毕竟不比学术研究,只是依据史书和考据结果的历史知识普及读物。意在指出弊端,澄清错误。这类写作虽然形式独特,具备独立性,却并不是独创性的。
当前产业化的网络文学主体是通俗小说,以取悦最广大的阅读群体为目标,受重视的网文读者是那类积极的行动者。他们中的一部分慷慨地以金钱打赏,另一部分则以有用的意见做贡献,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共同参与甚至干涉网文创作。
当读者的金钱或者观点足够影响作者时,其意愿就能在文本中体现出来——“代入感”在网络小说中发挥了效力,网络文学成为一个“普通人也能改变世界”的梦境。因此,相对于文本自足的印刷作品,网络文学读者的能量更大。
有足够数量的读者积极贡献意见,才有独立网络批评的生存条件。从简单的点赞激励,到三言两语的维护和争辩,再到为喜爱的网文发表专题长帖,以至于网络“野生历史爱好者”们抱着文物、史料、专家成果“埋头读书奋笔写作”等行为,使网络文学批评一步步地发展。
虽然各种形式始终相互掺杂,并非简单线性前进,但质量的提升、精品数量的增加以及批评氛围的形成却在积累中相互影响。这一过程体现了网络文化的自我修复和成长:经历了随意言说的畅快、理性认识的自觉,个别论者产生了树立权威话语的欲望。
想象力源于现实的认知,即便创造一个史上不曾有过的朝代,也必须借助一些原有知识体系里的历史文化符号,与当代生活区别开,让读者通过联想在脑海中创造出一个虚拟的古代社会——这些符号是将当代网民带入“虚构古代”的桥梁。
对网络文学来说,外部的规训指导和内部的自我完善共同发挥着作用。一方面,新闻出版管理机构多年来针对网络创作出台的各项规定划出了不容触碰的禁区,限制了“黑道”“军事”“官场”等题材,无形中也有助于历史穿越、架空玄幻等空想、娱乐类作品的壮大。同时,各级作协、报刊编审和文化产业也在很大程度上以文学经典的规范和审美品位,为网络文学提供了模仿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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