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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魂(小说连载

※发布时间:2017/11/25 18:14:29   ※发布作者:habao   ※出自何处: 

  轿子颠得久了,也颠出了规律。一摇一晃一颤一抖的,陈圆圆跟着摇摇晃晃颤颤抖抖,时间一久,竟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圆圆几十天走下来,只觉得黔道之难,同样险峻难行啊。蜀道上最难行的金牛道,圆圆是随大军过了的。那是名副其实的蜀道啊。

  这栖居江南水乡的太仓人吴伟业,肯定是没有走过明月峡百步九折的,可他的诗,写得还是符合实际的。“车千乘”,圆圆这会儿呢?只是“轿一顶”啊。这蜿蜒曲折的崎岖山道,只让人感觉走来永远没个尽头,直伸到云端里去。

  陈圆圆撩起轿帘,想要让山道清冷寒冽的新鲜空气透一点进来。天哪,怎么尽是一片白茫茫浓沉沉的云雾啊!雾气雾团顷刻之间往轿子内弥漫进来,还带着一股寒意。

  吴梅村吴伟业的这首诗,流传二十年了。“冲冠一怒为红颜”,两百年后,还会有人讲。一想到这一点,圆圆的心就紧、就疼。那是说她像妲己、褒姒、吕后、武则天一样是祸水,她是像她们那样的人吗?她不是啊,从小沿街叫卖零食瓜子时,她就听到了一句话,小女子长大后,抗不得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后来她晓得,不但江南水乡是这样,京城里的女子、辽东的东北姑娘,都是这样。女子生来就得认命,盼望嫁个好丈夫。可她陈圆圆,自从进了苏州梨园,她就嫁不得人,她的命里指定了没人要娶她。那时候,在梨园池塘边的亭子里,眺望中秋夜的一轮明月,她不就在心中暗自悲叹吗——

  田弘遇将她选进府中,为的是想献给崇祯。皇上无心享用她,这年近七旬的老贼竟气喘吁吁地她。是遇见了吴三桂,她的三郎、她的雄爽、她的硕甫、她的延陵将军,她才怦然心动,得遂心愿,嫁给了一个将军,一个英雄。真正叱咤风云的一位年轻统帅啊!谁不说他勇力绝人?谁不说他多谋善战?虽是他的妾,但陈圆圆感觉得到,他是爱她的,他是把她当作如夫人的。也是因为了他,才引出了后来那么多的变故,那么多的刀光剑影里的机巧、交锋和。不是她陈圆圆有声色甲天下的盛名,不是她成了吴三桂的妾,明清两个王朝更迭的历史会像今天这样书写吗?

  况且他还写下了“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这样的句子。三桂他是风流情种也好,他悍勇无匹也好,还是他机诈应变也好,抑或昆明人讲他“无毒无奸不丈夫”也好,他已经是她陈圆圆的夫君了,诚如民间一相貌秀丽的小女子,嫁与一个酒鬼、一个盗贼、一个赌棍,女人仍得活下去一样。历经九死一生,历经帝侯将相,既享尽了富贵,也阅尽了烽火硝烟中的尸横遍野,陈圆圆随夫三十年,只能认命了。

  该向吴三桂的,她全了。大清王朝已然二十多年,难以撼动了。绞杀了永历帝,再举反清复明的旗帜,老百姓只会讲他出尔反尔,不得了。纵然康熙已杀了吴应熊,可他秘而不宣,只等你反清大军号炮连天出了昆明城,他才天下,杀尽你叛贼京城里的内应吴家十几口,你不又是哑巴吃黄连?

  陈圆圆心中是明了的,三桂认定了他的反清之策,是能像他以往大多数出征一样,会大获全胜,达到他终极目的的。

  从看清吴三桂这一真正的目的,且志不可移,陈圆圆已然认定,她已经失去吴三桂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即便清王朝令他解甲归田,真在辽东为他建一颐养的王宫,甚至陈圆圆也心甘情愿陪他终老林下,他都不可能去过这样的日子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而陈圆圆与生俱来的本能的直觉又告诉她,就像以往经事明是千真万确的那种直觉告知她,吴三桂这一次毅然举旗反清,必然会招致失败。他为何不想想,已六十出头,他为何不想想,当年追剿永历帝、李定国,可以三大军直逼云南,今日的清帝同样可以令三大军从四川、从广西、从湖南打过来啊!

  消隐到佛门之中,她已然尝试过,昆明城近郊诸庵落成时,她一一遴选和自己相貌接近又有意佛门的女子当上各庵住持,而她今日在此庵留宿,明日在彼庵留宿,只闻庵庵都说圆圆在此,而哪一个是真正的圆圆,竟无人知晓。她的这一方法奏效。后来是贵州屯堡女仆蓝玉敏对她说,真破了昆明城,她陈圆圆的大清兵丁,怎会像吴府亲兵那么小心翼翼来找她?惹得他们怒火直冒,他们会将昆明城诸庵和陈圆圆面貌相近的女子,一一……陈圆圆听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又闻吴三桂数次打听急欲找着她,她这才带着蓝玉敏,主动回到怡园边的梳妆台,和吴三桂见上了那一面。

  陈圆圆既已凭直觉预知吴三桂举旗反清的结局,想来想去,她作为吴三桂的女人,只有一件事还能帮他,那就是为防不测,为保住他吴门的血脉根根做好准备。

  她斗胆把这一点当面给吴三桂提了出来,没想到关宁铁骑出身的他,从不认输的他,把她的这一番话听了进去,还把吴应麒是他亲儿子的家族隐私透露给了她。

  圆圆无异于失望之中得到了些许安慰。怪不得原配张凤卿时常用眼角乜斜这个侄儿,怪不得九岁进入吴府的吴应麒对圆圆天生有一种亲近感。他自小感受不到母爱,自然视待他的圆圆为亲母。尽管他脾性中不无傲慢之处,可在圆圆面前,却表现得谦恭亲近。而对一生都没生育过的陈圆圆而言,吴应麒成了她视如己出的一个儿子。吴三桂大儿子吴应熊的身份是公之于众的,而这个与杨氏所生的儿子本就身世曲折,没登上朝廷的户籍,把这一支血脉根根保住,亦便成了可行的策略。只是,应麒是吴三桂亲侄的身份同样广为人知,真到了兵败如山倒、九族那一天,他也是逃不脱的。故而对陈圆圆来说,要实行存于心中保住血脉根根的计划,还有好多事儿要准备,要想好,要周密考虑。

  有说:圆圆逐渐病重,终于百药不治,于明月西斜之夜而殁。三桂闻讯大悲,天亮之前赶往梳妆台,抚尸大哭,谓:“天丧吾美人也!”旋在昆明城外商山寺旁,征集工役数百,大兴土木,营造富丽堂皇的吉穴,妥葬圆圆,以供人祭祀。

  相信声色甲天下的陈圆圆已去世的人,有书挽联的,有题诗纪事的,有写祭文的。一时间,昆明城内外,“吉穴无如商山寺”,池塘边,都有人自发地前去凭吊、察看。还有人越说越有细节,说陈圆圆的尸体经村人某某和某某某起而葬之,墓就在池畔不远的半山坡上。

  传言除陈圆圆辞世的消息之外,还有说她未死的,只是像上回一样,又一次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是隐身于昆明城团转的民庵中,而是有板有眼地说,圆圆去了她向往已久的峨眉山,在山间林木葱郁、流水潺潺的地方,诵经参禅,远避的喧嚣,一片安宁,以补其过。十几年前随三桂大军过四川时,圆圆就对人人称道的“天下秀”的峨眉山充满了向往。

  还有人说她去了峨眉山只是放空气,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哪里去得了这么远,她知吴三桂此番举旗凶多吉少,遂遁迹于昆明三圣庵。反对者讥诮地针对三圣庵有碑刻为证驳斥道,圆圆是多么聪明之人,她本意是要隐身,怎么会同意刻碑,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事?她在五华山华国寺后,曾留影一贴而去。不少人争相跑去看已成垂垂老尼的圆圆贴影,回来之后无不感叹沧桑,岁月无情,声色甲天下的陈圆圆,竟会有这么一个美人迟暮的凄然景象。

  所有这一切,蓝玉敏听来,眉飞色舞地学说给圆圆听,圆圆只是淡然一笑。她要的就是这效果,要的就是神神秘秘、扑朔迷离,让人们竞相说道去。

  前队鸣炮先行,吴三桂拥大军而后启程,旌旗招展,每日仅行三五十里,圆圆将此行视为和吴三桂的生离死别。

  大军过后,圆圆坐轿出发了。走得虽也是往贵阳的山道,对外则是贵州提督李本深的云南亲戚,去往贵阳李提督府中拜年省亲。马宝将军的精锐暗中护卫着她。选出的同行将士,全是吴三桂旧部中忠心耿耿之辈,他们随吴三桂南征北战多年,在滇省驻扎下来之后,都有一点年纪,不少年还有了家眷。闻吴三桂为举旗反清,招兵买马选人不少青春年壮之士,谈兵说阵,以安不忘危为理由,日日练骑射、习准头,训练兵马,同时留下这一批旧部,随郭壮图处置昆明城事务。其中杨、龙、石、戴、罗几位武艺高超的部将,各选信得过的兵士,护送圆圆前往贵州。只对他们说,此去贵州,只为选择一个终老林下之处,远避战火,安度晚年。也不枉他们跟随平西亲王征战多年,金银粮饷悉数备足,将士武器也尽携精良。一之上,对付流寇盗匪,绰绰有余。

  圆圆已然在尘消失,故也只能穿着民间妇人的装束,扮作李本深亲戚模样,为掩耳目,日日在脸庞上涂抹锅底灰掩饰白皙娇嫩的肌肤。蓝玉敏本是民女,穿上大户人家仆人的服饰,活脱脱一个提督家女仆的模样。况且她亮开嗓子说起话来,装也不用装,就是一口道地的贵州腔,和昆明话还是大不同的。昆明话柔和舒展,沉缓松弛,贵州话音色虽和云南话相同,却是直来直去,少拐弯儿。

  圆圆往日里在平西王府深居简出,和昆明百姓交往不多。只在隐身尼庵时,和一些当地人对话,学了几句昆明话。同样一句“小乱居城,大乱居乡”,从蓝玉敏嘴里说出来,和昆明人的感觉就大不同了。

  圆圆的眼里不由得噙了泪。终究在这地处西南的昆明城里一住十八年啊,以后是再也听不着这样的城门调了。好有情调的曲儿。

  翻越云贵交界之处的崇山峻岭,蓝玉敏听那些随行的军士说,一过去,要过风城、雾岭、雨都,尽尝穷山恶水的滋味。

  风城的滋味圆圆已尝过了,轿子被吹得晃悠起来,经常是歪歪斜斜的。轿帘掀起来老高,吼啸的风直扑进轿子里来。圆圆骇然生疑,怎么大军进滇时,并不感觉这么呀!蓝玉敏解释道,季节不同,这是多雾多雨的腊月间,风都刺骨。“贵州落雨当过冬”啊!

  今日的雾这么浓稠,看来是在翻越雾岭了。前头的雨都,说起来更令人疑讶,一年三百几十天,竟有二百多天里是落雨的。余下那一百多天,也是阴天多,出太阳的日子少而又少。怪不得听说,贵州人吃辣椒,比起昆明人来还凶呢。辣椒御寒啊,辣得人性格也不一样。

  蓝玉敏时常同随行的军士摆谈,说有一夜在客栈求宿,一个石姓部将拉开客房抽屉,骇然见抽屉里放置着双手十指的骨节,十指的骨节历历在目,显然是个黑店。石姓部将单名一个茂字,当即不动声色地唤来杨重钧、龙开春、戴克楠、罗本召五位部将,号令手下轮流值哨,加强警戒,生变。

  事后圆圆听说此事,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时也深感这五小队随行将士,确是靠得住的之人。马宝将军选得好!

  轿子后倾,圆圆知晓,这会儿在上坡了,也行得慢起来。她不由得趁着轿帘晃动,轻轻掀开一条缝,朝轿外望去。

  “婶娘,翻过这道大坡,一都是下坡道了,下到坡底,就能歇下来。”走在轿子边的蓝玉敏,注意到了圆圆在掀帘察看,紧往前走两步道。婶娘的称呼,是圆圆和她说定了的。

  “雾大湿气重,一不是上坡就是下坡,道上就像擦了油,不好走。”蓝玉敏显然都打听清楚了,说,“过了古镇,前头那一截,走到天黑都没宿处。他们说了,这么走,误不了事,小年夜之前,肯定能赶到李提督府上。”

  只说话的一会儿工夫,轿子里头已晦暗一片,幸得蓝玉敏为她想得周全,轿椅靠背、两边扶手,都给她备下了厚实的靠垫,她身子靠紧了,随时随地可以闭目养神。

  圆圆一合上眼,就有一股倦意袭来,也许真是年过半百,容易劳累。她想就此酣睡过去,睡着了,一来,也许这颠人的轿子已翻过了大山,下了大坡,到了云贵边界地的古镇了。可闭上眼,她又睡不着了,万千思绪重新涌上心头,纷乱而又零碎。圆圆比谁都清楚,她这是心累。古人是怎么说的,心累则体累,心累则四肢俱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啊。活在这之间,心累得不堪,则一切休矣。

  和吴三桂一别,她心累的病更甚,这是她事先没想到的。她只以为,此一别将所有心事放下,倾余下半生,只做好为他吴三桂隐身一件事。哪晓得,心烦意乱,根本静不下来。何故呢?富贵,她都经历过了,享过福了;尸横遍野的烽火硝烟,人多少女人不曾见过的惨相,她都目睹过了;刀悬头顶、剑刺胸前的险境,她亲历了;还有那一幕一幕的场面,旷野上的、里的、内室中的,噩梦里回光返照般会重现的,她不也在惊慌失措中一一熬过来了嘛。爱情,她似乎得到过又像流水从指缝间消失般不见了,她曾经以为可凭声色甲天下的美貌艳丽和自己独到的风姿情韵拴住男人的心,如今她也不再相信了。人哪里会有的爱情?有的只是、追求、、、享受和纵欲。随着衰老而即将面临的,对她陈圆圆来说,只有一件事还没经历过,那就是告别……

  思忖到这里她忍不住抿着嘴儿凄然一笑,怎说没经历,在眼中,在已远离的昆明城内外,人们不是已经纷纷扬扬地传言,风华卓绝、才艺出众、国色天香的陈圆圆,在吴三桂举旗反清之际,最终仍然难逃红颜薄命的古老谚语。

  连死亡是什么滋味她都尝试了,她还烦愁什么呢?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赶往两千里外的山清水秀之地,寻觅一个栖息处。

  轿子陡然地疾颠起来,圆圆双手紧紧地抓住座椅扶手,双眼圆睁,心“咕咚咕咚”一阵惶惶地跳动,她分明感觉到,轿子在往下山的上一阵狂跑。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听见了一声惊叫,一番厮杀,轿子好像已凌空飞了起来,脱离了轿夫的手,往万丈深渊里坠落。

  圆圆一阵,不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头说,就那么去了,那倒也好。只是,这狂奔疾跑中的轿子总也落不到地上,总是在那么剧烈地晃呀晃、晃呀晃……

  圆圆晕晕乎乎地翕着眼,有那么一阵子,仿佛魂灵也飞出了。可她又敏锐的感觉,轿子落地了,稳稳当当地不动了。圆圆睁开眼,正要伸手去掀开轿帘,她分明听见了刚才飞奔狂跑的轿夫那粗重的喘息声。

  “嗳,嗳,”蓝玉敏打断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喊你们歇息就歇息,咋个越说越怕人了呢。不怕我家婶娘听了吓出病来?”

  轿门外的人顿时一阵安寂,圆圆在轿内也待得气闷窒息,她一掀轿帘,走了出来。众人都转过脸来,不约而同地望着这位年已半百的“婶娘”。

  圆圆一一扫过四个轿夫和几位持剑提刀的护卫,朝他们淡淡一笑。所有的壮士都朝她露出谦恭和好奇的神情。他们并不知晓她就是天下人都风闻的陈圆圆,但他们都明白她是贵州提督李本深的亲戚,一位身份高贵的婶娘。

  原来此地并非山边的一个平地,而是一处林中空地,空气虽清寒阴冷,却也让人觉得清新。林间有柏枝青松,几株松树枝丫虬曲,都有些年成了吧。

  “只是受点惊,一颠,反倒来了。”她一指林子外面,很想晓得止步不前的原因,“前面出了啥子事?”

  “让我吴世农前来告知,一伙之下抢人的,已被我杀三人。其余喽啰,悉数四下逃散。赶紧上吧,怕天黑下来,又有变数。”

  圆圆细细端详这小伙一眼,点了点头,碎步走近轿旁。林子外的天色,正在晦暗下来。湿而寒冽的雾气,正在飞絮般弥漫。雾气之中,似有一股浓烈的味其间。

  前方都有大军护卫,迢迢途之中,竟有剪径抢劫之人。天下何时才有太平之日啊。要行劫,护卫的将士奋起反击,哪里晓得,这些忠勇的将士,都是身经百战厮杀过来的,一般的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如若一些匆匆赶的客,遇上这帮盗匪,那么抛尸山野的,不就是这些的普通商客、百姓了吗?

  康熙要在京城称帝,吴三桂要在昆明城称雄。一个要雄霸西南,一个要一统中华,两雄相争,必然是血流成河,最后终有一方败北。成者为王败者寇,千百年来的历史早已证明,胜利者是不会让你成寇而安于一隅的,为王为帝的一方,是要将你失败的一方、千刀万剐、九族、子子孙孙都不得有翻身之日的。吴三桂对待李自成是这样,对待永历帝是这样。年轻气盛的康熙帝,还能不照此办理?

  圆圆既已预感到她曾经深爱的吴三桂有此结局,但她不了吴三桂的帝王梦,她只能凭一个女子的余生,来为她曾寄托终身的吴三桂留下一支血脉,留下根根出一点力了。

  这话说出口容易,做起来难啊!瞧瞧,光是寻一个栖息地,心中虽有个大约去处,赶这些,就要历经多少啊。周彦邦在《浣溪沙》中道:

  就是不愿,不愿退一步。都要称雄,都要称霸,号令天下,天下还会有太平吗?你要号令天下,他要号令天下,百姓就没有太平时日过了。

  圆圆在声色甲天下的盛年,都不能得了吴三桂去搜寻“四面”“八面”“莲儿”和云贵特有的各族进怡园纵乐,终日里管弦杂奏、艳曲不绝。婉言相劝,他只以此莺歌燕舞之为京城里的少年天子为由,照样混迹于环姬佳丽之间,美酒佳肴,媚言淫语,乐此不疲。

  到了现今已人老珠黄,圆圆哪里还规劝得了吴三桂的勃勃雄心、举旗反清之举。参透人情,圆圆始终怀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心情,自居尼庵佛堂,或在的梳妆台自居其中,试图淡然度人生之晚年。

  吴三桂举旗反清,大军号炮开拔,圆圆诵经参禅以度晚年的已无,夜半三更忽然醒来,总有一种大祸的骇人预兆。她已无安定日子可度,平日里疏闲的雍容上增添了几分憔悴和焦虑,以至被为她留影的画师捕捉,那一帖留在昆明的线刻像上,虽高鬓宫妆,不失安详,却已显疲惫之色,和人们心目中芳名远播、秀丽雅致的面容相去甚远。

  轿帘微晃,轿子轻颠,山又走得有规律起来。只是轿子里面,光线已十分晦淡,这山间的崎岖道,何时走到头呢?

  再是声色甲天下的盛名,年届五十的女人,终究在步向色衰年迈的门槛。无论神情、容貌、瞳色、步态都不能和年轻貌美的女子相比。

  况且吴三桂平西王府中从来就不缺美艳的女子。从十六七岁的妙龄女郎,到二三十岁的如云佳丽,甚而三十出头骚动的女人,平西王府中应有尽有。吴三桂能从她们身上获得滋味不同的享受,温柔的、激烈的、狂放的、无拘无束的、不知满足的,无论是像四面般热烈得让他心满意足的,还是像八面般妩媚妖娆得令他心生和无尽愉悦的,或是像莲儿一样能尽猜他的心意体贴他的,事后吴三桂仍然还是有一种不舒爽感。哪怕是清皇室赏赐给他的那些人高马大的满妇,到了床榻之上也尽显她们的丰硕饱满,极尽温存地讨好于他,他还是有股强烈的不知足的。

  身旁所有的女人他都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一度以为深爱的圆圆也是这样。她离他远去了,他也不再珍惜她了,他有的是女人陪侍在身旁。可他怎么仍会时常想起她来呢?莫非是她离他而去时留下的话,难道是她的直觉像一阵挥之不去的阴影般着他。

  他不是不相信她的预言嘛!他不是,到他成功之日,只消一招手,圆圆还会乖乖地回到他身旁来的嘛。

  他答应了她提出的远避夜郎,保住吴氏根根的做法,不过是让她在离开他之后,有点儿事情做做而已。举旗反清初期,吴三桂的大军以破竹之势,接二连三地攻下湖南、四川,直击江西、陕西、两广。来年春天,耿精忠起兵响应,又过一年,尚之信跟着反了。“三藩”先后联手动起来,他康熙的清廷举朝震颤啊。哈哈!

  康熙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时,吴三桂给他摆出了“裂土罢兵”的要求。那就是你在京城里当你的,我在这儿当我的。吴三桂这是在给康熙面子啊!自然,他这也是为自己考虑,他已六十几岁了,不可能无休止地连年征战下去,趁这大好时机,先坐上中国南边的宝座再说。毕竟,尚之信、耿精忠同样是藩王,、孙延龄都是拥兵自重的大将,他还得在他们之前抢先坐把交椅啊。哪晓得才三十出头的康熙竟然了他的要求,非要打。

  年轻气盛的康熙还真有办法,吴三桂四个同舟共济的女婿郭壮图、夏国相、胡国柱、卫扑,一个个文武兼备,都是他的,再加上那几个军中猛将,马宝、王屏藩、、李本深,哪一个都非等闲之辈,硬是抵挡不住康熙派出的东西两翼侧击的大军,陕西丢了,随之江西也靠不住了,耿精忠又投降了清朝。

  连连失利之际,吴三桂又想起了圆圆,这奇女子,这让人忘怀不下的女子,难道她真有未卜先知的直觉?

  康熙初登基时,吴三桂没把这满族皇室的毛头小孩放在眼里。你来我往地交手多番,他再不能小觑这个长住昭仁殿,天天清晨四时即起的对手。瞧瞧,反清以来,他当即停撤平南王尚可喜和靖南王耿精忠两藩,果然,出尔反尔的耿精忠又归附了清廷。两军对阵,他首先派出的,是遭吴三桂当面羞辱过的四川、湖广总督蔡毓荣,总统诸绿旗兵和吴三桂交锋,且不说蔡毓荣卓有韬略、久经战阵,对于清廷著有勋劳,声望足济。单选定他这个角色,就足以放心,他不会临阵归附吴三桂。

  康熙身边有高人,这年轻有决断,反清之初,吴三桂自觉豪气未衰,历来上阵所向无敌,更认定了大汉百族既归,一举可定天下。哪知几番厮杀大战,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连连闻知失利、败走、、相拒的消息,吴三桂不由自主想起陈圆圆的直觉和临别之言。

  这个曾被、鲜血、硝烟、刀光剑影裹挟过的中挣扎出来的女人,这个和他吴三桂的命运撕扯不开、刀斩不断的女人,对他所言,是有先见之明的呀!

  吴三桂又想起了把永历帝骗擒回云南时,圆圆曾委婉劝说他的拥明白重的话,然而吴三桂不想放弃到手的平西王的,以他的刚毅决断,处死了永历父子。是呵,是在有过此事之后,圆圆变得心灰意冷的,是在篦子坡到了昆明老百姓嘴里变成了逼死坡之后,圆圆皈依佛门的。圆圆预感到她要随着“冲冠一怒为红颜”而了吧。其他的风尘女子可以只图不管名声,他从“三吴”地区搜罗来的成百上千养在后宫里的可以不在乎节操,四面、八面、莲儿不过也只是一个个艳丽女子的符号罢了,她们不会在乎生前身后名,她们不过都是他的玩物。而从苏州梨园里出来的圆圆不同,她虽出生于常州武进奔牛镇的寒门,可她在梨园中,在钟孃孃的调教指点之下,懂诗词歌赋,懂得即便是像她这般女子,也会像班昭、薛涛、李师师一样进入历史。她不是才女李清照嘛,她不是把李清照写下的那些《如梦令》《浣溪沙》《蛮》《鹧鸪天》《点绛唇》一一谱了曲来边弹边唱嘛。即便是和她身份更为相近的李师师,她不是也对师师的交口称道嘛。

  圆圆是有她的贞节观的,圆圆是有她对时局的判断的,圆圆是懂得她的美艳和声名都会被扯带进文人墨客们所写的野史、稗史、正史中去的。要不,她独处梳妆台时,怎么会那么喜欢李清照的那一句:寂寞幽闺,坐对小园嫩绿。

  在那些个清闲奏乐的日子里,吴三桂兴致来了,不也会让那一班美貌女子,边舞边唱,而他都会情不自禁吹起笛子,讨圆圆的欢心嘛。

  现在这一切都像梦似的消逝了,甚至有股一去不复返的势头。时局在朝着圆圆含蓄地道出的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战事日益不济,这是他心知肚明的。

  南岳衡山之麓的岳庙中,养着一巨龟,龟背上有神奇的白点,民间纷传此龟卜卦灵异,凡大小事宜,百姓叩拜礼仪完毕,一卜其前程。回回,几乎不曾失算过。

  吴三桂胸怀大志,欲遂其愿,完成这平生最为巨大的志向,在衡州称帝。既能了却一生的伟业之愿,又能封赏他多年的文武百官,各得其所,更可以在此时此刻鼓舞斗志和士气,扭转不利的战局。自然,铸成此大业,也能让陈圆圆回到他的身旁,化解和抹去她因“冲冠一怒为红颜”而的。

  吴三桂闻听岳庙龟卜,心欲前往,看一看这世称灵异之物,能不能给他卜出一个和圆圆忧心的前程截然不同的结果。

  另一个女婿夏国相赞同:“龟为何物?无论它龟卜吉或不吉,还得靠众将士在战场上奋勇杀敌,长驱北进,定得大事。父王不必为此耗费时日。”

  吴三桂怎不知道龟不过是一之物,但他心中存有平定天下,一统江山,千年百年之愿,执意前往。

  岳庙由此大做法事,佛众们环列四周,三叩九拜毕,佛神像前,巨大的中国地图置于座前,大龟被捧来放在云南省中部的昆明区域。喻为吴三桂平西亲王从此地出发。

  龟一落案,伸出瞭望一番,四肢蠕动,就向贵州方向蠕蠕而行。龟背上的白点似会闪光。吴三桂大睁双眼,紧紧盯着龟的一举一动。

  诸大臣和众将领也都面露喜色,敛神屏息地瞅着地图上的灵龟。没人指点它往何处爬去,它却不慌不忙地行至贵州省的版图上。

  围观者中起了一阵欣欣然的骚动,人们交换着兴奋的眼神,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仿佛在赞曰:“果然”。

  大龟没再在贵州多停留,脑壳一伸似要往北移向四川方向,走了几步,又折回湖南、湖北,只在湖北的边缘停留了片刻,旋即转向江西,继而一个大转身,又折返到湖南边界,往贵州方向蹒跚而行。

  回到贵州版图上来的大龟没有停顿,又往回走到云南方向来。直到整个身子爬回云南,它才像累了似的,趴在那里不动了。全场顿时寂静无声。

  一连试了三回,这被称之至极的大龟往复行走,走来走去,还是和头一回相像。南不到两广全境,北不至湖北、陕西。

  如若说大龟不过是小民百姓不疑的投卜之物,可以不信其灵异。吴三桂在衡州终于下决心登上宝座,了却他这平生最大愿时,正要坐上那把体现他九五的龙椅,龙椅上却突兀地出现一只毛色乌光闪亮的黑犬,岂不让扫其兴。正当吴三桂健步率百官攀上南岳衡山之巅祭天时,只见红绫绸扎好的上,猪、牛、羊三牲置于坛中,那碗祭天御酒飘散着浓烈的香味。吴三桂念毕祭天诏书,刚刚端起那碗御酒时,山巅之上忽然狂风大作,刮来阵阵沙尘,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落地雷轰然炸响,电闪雷鸣之中,暴雨哗然而至,把所有上山的大小官员、兵丁淋成了落汤鸡。好惨的场面!

  是的,他当上了大周国,改了国号,封了张氏为皇后,封赏他多年的官员将士当了大官。可是,陈圆圆并没有回到他身旁来,甚至连她的音讯,她究竟隐匿到了哪个山旮旯里,吴三桂都不甚明了。他只知她在思州。

  直到这个时候,吴三桂才意识到,当着他的面,陈圆圆不便把她直觉里感到的他的前景,如实告诉他。她已经看穿了他是想当的,她已经看到了他起兵反清之后会有今天的这种局面。如若说她当年所有的吉兆都一一的话,她相信她的直觉所感到的不祥之兆也是会的。正因有此感觉,她才会提醒他要留一条,才要为留住吴氏根根做准备。她才会地离他而去。要不,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貌女子,为何要离他那么远而不见呢。山野茫茫,群山连绵啊!

  吴三桂明了这一切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的颓势。但是他不懊恼,他能不反吗,他能不走这一步吗?天底之下,只能有一个啊!在的威势面前,他解甲归田也好,他告老还乡也好,他撤藩之后俯首称臣也好,都不会有好的。只因为他曾千军,只因为他曾拥有重兵啊!江山越坐越稳固,势头越来越旺的康熙,从他皇族的利益出发,从他延续爱新觉罗家族的大业出发,他也不会放过这位高权重的平西亲王。

  吴三桂的存在本身,就是清王朝的。正因如此,他才会让吴应熊作为人质扣在京城,他才会把撤藩之事时时挂在心头。能认清康熙真面貌的,唯有最终还是被他杀了的儿子吴应熊啊!

  况且,身为七尺男儿,男子汉大丈夫,有财有势有重兵在手,谁不想当江山的主人,谁不想尝一尝坐龙椅当天子的滋味,况且替清朝打下半壁江山的,是他;让李自成不明不白消失的,也是他。

  近些日子里吴三桂时常想起历史上的几个人物,他们不曾当上,却也等同于,他们的功业名声,不比你那些个平庸的差。他们同样青史留名,不管是盛名还是,总而言之是在漫长的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人们称他们是枭雄。

  一个是自封“大将军”的侯景,南北朝时期的鲜卑化羯人,同样乱杀一气,在龙椅上坐了几天,当过一阵子小。

  他们算不上正经的,可都是改朝换代中拱出来的人物,说他们是枭雄也好,奸雄也好,如麻也好,他们是把名字写在了历史上。

  而且他比他们三个幸运的是,他还有“声色甲天下”的陈圆圆。死去多时的吴伟业写下的那一首七十八句的《圆圆曲》,曾搅得他不宁,还派人欲以重金他收回此诗。如今看来,“冲冠一怒为红颜”如若流芳百世,那么,圆圆之倾国倾城的美貌,同样会流芳。而享有过圆圆红颜之欢的吴三桂,同样也会世世代代让人艳羡、让人评说。男人都盼望这样的啊!到那个时候,说不准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明末清初的让人感兴趣,还是吴伟业的诗句引发后人的感慨了。圆圆和他吴三桂,会不会成为历史上的一曲绝唱呢?

  事已至此,吴三桂心头升起一股百般无奈的情绪,是呀,人们说他仕明叛明,为一个美人失去了江山;人们说他联闯剿闯,为的是报“君父之仇”;人们又会说他降清反清,最终露出的真面目还是为了坐上宝座。他是反复无常的,他是复杂多变的,他一大家子人被杀,他同样挥军无数,那些个历史上的所谓“明主”,所谓的“好”,哪一个又真是呢?哪一个又不呢?只不过他们杀了人、害死了人仍然要逼着那些史官把他们写成吧。

  吴三桂硬要坐上之宝座,不也是为了这嘛。真正让大周统一了全国,还有人敢说他言而无信、光怪陆离、难以评说吗?

  就如同李自成他要求送回陈圆圆以及太子的第五封书信送出之后,他只得打出“报君父仇”的旗号,乞请清兵入关,共同击败闯王。今日里,一旦祭起了反清大旗,立起了大周,前程就是再奇险盘曲,他仍得硬着头皮和康熙较量。

  莫说拉开了阵势打起来以后了,就是在反清之前,在五华山平西亲王里纵情、吹拉弹唱的日子里,吴三桂哪一天忘记了城里的康熙。说男人一天之中总有时辰想到女人,特别是心仪的女人,圆圆离他远去之后,不如说吴三桂没有一天不想到城里的康熙的。他有这种直觉,康熙同样也会天天想着他的。

  吴三桂终于当上了大周,等于是下了和康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书。为了坐上这朝思暮想的龙椅,吴三桂在滇的这些年,广纳谋士和武将,散尽千金招徕人才,昆明城内播着不少关于吴三桂宽容、大度、惜才惜勇士的逸事。族中兄弟吴耀恒,能开硬弓搭箭百发百中,撒腿跑起来,追得上奔马,且身材魁伟、貌极英俊,聪明机灵异于,吴三桂时常夸赞他,认为他是一等人才,必能担大任。吴耀恒染病而逝,吴三桂痛惜得茶饭不思。

  他满心指望,多年来广纳网罗的这些文官武将,能随着他举兵反清,直捣京城,驱除清朝,谁知康熙钦令的绥远将军蔡毓荣,总统诸绿旗兵步步为营,直向湖南长沙逼近。而长沙守军急报粮草已困,纵是命令云南快马加鞭催运粮草,也恐难及时运抵。而更为要命的是,他终究已是年纪过了花甲,日疲,时常感觉困顿,昆明十多年宽松享受的日子,虽也兵马,却因连年溺于美酒佳人,体质大不如当年。私底下,他曾向随军陪侍在身边的年轻妃子莲儿几度言及,早反晚反,一样是反。早料到康熙终归要撤藩,他悔不于十年之前起事矣。

  正为战事失利焦虑,又有军报送到衡阳,吴军水师提督林兴珠已降清,大清的水师已克洞庭,吴三桂闻得这一危急消息,眼前晃过圆圆忧郁的脸,只觉两眼一瞎,大叫一声,当即晕倒。

  在床榻上睁开眼,只见莲儿和众将领环列在旁,一双双关切焦虑的眼神都射在他的脸上。见他苏醒,众将有的嘘了一口气,有的轻声劝道:

  另一:“起义之初,仅云南一省。想当时陛下奋臂一呼,应者如云。今湖南虽危,未必即刻失去;纵或失手,也还有云南、贵州、四川、陕西之半。不必过于灰心担忧。”

  待莲儿回到床榻边,俯身垂泪道:“陛下宜宽养,医士调理后病势启退,不必多思多虑以劳神思。”

  吴三桂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矣。大不如前,朕安得静心休息。想那林兴珠,待他如子弟一般,水师全权托付于他。他……他…………”

  说着话,吴三桂眼角溢出泪光,泪光中,陈圆圆的脸又悠然出现在他面前,双唇微微嚅动,似在喃喃自语。

  吴三桂在衡州称帝时恰逢风雨大作,陈圆圆并没在他身旁。离开昆明之后,她诈称是李本深的亲眷,由卫兵护送去了贵阳,过雾山经雨城之后,进入了贵州山比较好走的安顺、平坝一带,宿在乎坝附近的天台山麓时,天色朗开了。侍女蓝玉敏不声不响地赶一个大早上了天台山,回来之后喜滋滋地告诉圆圆,当年在山巅上特为她建的浴室,仍然好端端地在那里呢!

  让圆圆感慨万千的是,山巅上吴三桂曾居住过的古落,因主体梁架粗壮高大,一点也没因风雨的剥蚀而有塌陷的迹象。一攀登上去,仍能感到气势的宏伟,采当地山石堆砌的石壁山墙,照旧稳实牢靠,显示出易守难攻的特点。墙面盖着冬暖夏凉的岩板,顺着山势巧建的几十间亭台楼阁,迭次而上,一间间看去,层次分明,结构严谨,堪称构思奇巧,令人拍案叫绝。尤其是飘出崖沿的飞檐,荡于轻风烟霭之中,宛若鹫岭高骞,蜃楼飞架,蔚为大观,引得圆圆声声感叹能工巧匠的技艺。

  走到山门跟前,陈圆圆驻足在石刻的一副对子面前,仰脸细望。她仿佛听到了吴三桂当年连声对这副门联赞好的语气:“妙绝,妙绝!”

  走进古寺望月台放眼远眺,只见四面群山环抱,林木葱茏,一座座蓊郁的山岭,如朝拜之姿,憨态可掬,美不胜收,让人顿有心旷神怡之感。

  吴三桂曾站在望月台指点着远近山河,豪情万丈地对圆圆道:“起云贵高原的万千河山,让它不输于江南的小桥流水。”

  圆圆是她的这个男人有此能力的。山山岭岭之间,不时能见着绿树掩映之下的村寨,这儿那儿,飘散着袅袅的炊烟。

  一句话提醒了圆圆。那时候,吴三桂大军离开此地,朝着云南昆明浩浩荡荡开拔时,留下了一位年事已高的远房叔叔,驻守天台山。看得出,吴三桂对这天台山古寺也是情有独钟的。临别之际,他还给远房叔叔留下了三件宝物:清朝官服一套,象牙朝笏,还有一把重达二十四斤的大刀。真是踏青游春,倒是可以会一会这位远房叔叔的。可圆圆这会儿,完全没有这个心思。她只朝蓝玉敏摆了一下手,眼神也告知她,她们只是过的香客,不要声张。

  环望四壁,一色的青石,磨得刷光,一溜平顺,石匠使用糯米浆催发草筋石灰,将其镶得严丝合缝,棱角分明。浴室虽小,住在天台山上沐浴时,却让她每天都能享受到那股难得的温馨酣畅。哪像这会儿,只顾着朝贵阳方向赶,已经久没有享受到沐浴的舒心畅意了。

  圆圆望着蓝玉敏那张充满灵秀聪慧之气的脸,陡地想起,她就是这一带的贵州人。哦不,严格地来说,她祖上也不是土生土长的贵州人,而是和她陈圆圆一样,是下江人,是江南人。明朝开同年间,随三十万大军填北征南而来的。灭了元朝的后,朱元璋一道圣旨,蓝玉敏的祖上就随着那三十万大军及其以后“调北填南”的家属们,在安顺、平坝这一带定居下来,他们就地取材修筑的石头村寨,有一个特别的名称——“屯堡”。在昆明城梳妆台闲聊时,蓝玉敏细细地给圆圆讲起过。

  在这里隐匿定居下来,蓝玉敏等于是回归到了她熟悉的乡土上。遇着了难处,也真可以找着寨邻乡亲帮一点忙。但细一思量,亦容易消息。特别是这一带属“黔之腹,滇之喉”,是交通要道,军事要冲,一旦遇上危情,走也走不脱,藏也藏不住。

  “那我们要去哪里?”蓝玉敏的目光里闪出忧虑之色,“前去贵阳,只不过百把里了。走慢一点,两天也到了。”

  蓝玉敏睁大双眼,微张着嘴,。第一次听圆圆说出他们此行要去的目的地,况且语气那么肯定,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蓝玉敏晓得,圆圆定下那个要去的地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她一个圆圆的贴身侍女,一个女仆,尽管聪明伶俐,又怎猜得出陈圆圆的深谋远虑?圆圆不是要避风头,要找一个躲开凶险命运的去处;圆圆也不是要寻觅一个过安闲日子的世外桃源颐养。

  身为女人,吴三桂的女人,狂风扫落花般逃遁的女人,她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照着她与生俱来的直觉提示出来的,已经给吴三桂明说了的,为他吴三桂留住根根倾尽余生之力。

  吴三桂在衡州称帝,立国号大周,陈圆圆一点也不意外。在昆明城里当着平西亲王时,吴三桂喜欢笼络,结交壮士,赏赐身怀绝技抑或有一技之长的人,外人纷纷传言亲王尊重人才、礼贤下士,为朋友有情必报,有恩必赐,圆圆却看出他的一颗帝王般的宽厚。盐法道赵廷标好作诗,吴三桂让他为新落成的西寺金刚咏诗,这盐道官不知天高地厚,开口作了一首“金刚本是一团泥”传遍昆明城内外。陈圆圆听说后,询问吴三桂:“怎不他的讽喻之意?”

  陈圆圆更认准了三桂的心胸。早在吴三桂追杀李自成至绛州,李自成放陈圆圆一条生,而使得她和吴三桂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久别重逢时,喜得佳人回到身边的吴三桂,摆特大的排场迎候圆圆,相见以后,对陈圆圆一切的一切都细细询问,但是他从未问过陈圆圆是否被刘敏睡过,从未问过陈圆圆是如何李自成的,从未问过他一大家人都被李自成杀了,为什么唯独留下了她。在同吴三桂重逢之前,陈圆圆对吴三桂可能问及的这三个疑点,想的是最多的,所考虑的措辞是最费心的,她、随时随地都绷紧了神经等待吴三桂来问她。

  但吴三桂始终都没问过这几个问题。即便是他们在床榻之上,在尽情地纵乐喘息和放肆地蠕动过后,道着唯有二界才能倾诉的情话时,吴三桂都不曾问过。

  她是何等聪慧之人,吴三桂的话语不触及她有无失节的处,但作为深谙各式男人的圆圆,还是有感觉的。

  久别重逢的卧榻床帏之上,他们相拥相抱享受着男女之间的原始欢乐时,他已不像原先那样柔情地抚摸她,顾及她的感受。他变得暴烈,变得,变得如在战场上一般粗野。往好处想,可以说他是一位将军,可以讲他在的战火中浸淫得太久了,他已经不在乎柔情蜜意,不在乎温存体贴,不在乎哪怕丁点儿的小节了。可往深处一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是吗?他有了八面,又纳四面,有了这两个妖艳女子,还要莲儿,还要人远赴江南去寻觅成百上千的青春少女、闺女村姑,只要看着漂亮可心,只要能让他萌动勃勃的,他都要!他都想占有。

  此番在衡州称帝,圆圆已不在他身旁,消失在云贵高原的茫茫山野之中,他连她究竟隐身在哪个山旮旯里都不晓得,他仍封她为妃子。

  而她,阅尽了人各式男人的一个美貌已失、衰弱无助的女人,只有吴三桂一个男人。说他是英雄也好,说他反复无常也好,说他叛明破闯反清也好,说他当上了大周国也好,他是她的男人!一个男人,审时度势的男人。

  且不说还有吴梅村那一首流传甚广的诗,且不说要修正史,民间百姓要写野史、稗史,还有街谈巷议,口口相传。

  只有她心底深处晓得,崇祯若能坐稳晚明江山,同样是要纳她为妃的。她从明朝末代瞅她的第一眼中就读出了那番意味。对于来说,纳一个妃子算啥子事?只是明王朝摇摇欲坠的世态惹得崇祯心烦意乱、恼怒至极,他才一挥手打发她回到田府去。

  刘敏抢了她去,这个不得好死的将军倒是干脆,抢进府中就要她,就要在她身上尽情。李自成不同,他终究是闯王,虽然只在京城里当了四十几天的,还是一个啊!他要斯文一些,陈圆圆从李自成对她说话的语气、李自成瞅着她的眼神、李自成自始至终对待她的态度,她同样,如若他在城里稳固地坐下去,当稳他的大顺,他总有一天也是要纳她为妃子的。这就是为什么李自成杀了吴三桂家中三十八口人,唯独留下陈圆圆的根本原因。大将谷大成上谏李自成杀陈圆圆,地位更为显赫的李岩劝李自成杀陈圆圆,道理明摆在那里,话也说得十分对,陈圆圆当时已经觉得小命不保了,才说出那一番她可以劝吴三桂归顺的话。

  说吴三桂不提及刘敏对陈圆圆的,说吴三桂不问起李自成如何待她,陈圆圆心灵深处仍觉得吴三桂还是在乎的。在乎他们过圆圆,在乎他们染指过圆圆。要不,他不会那么穷尽一切力量追杀李自成,直追杀到这个号称闯王的大人物终于没了踪影。要不,他不会地说要把活手的刘敏一刀一刀凌迟处死,才解心头之恨。是清军的阿济格了他,他这才大声在之下绞死了刘敏,让刘敏的尸首在风中晃荡个不停。

  像救过圆圆命的哥哥陈六安,他也是男人,他也看到投靠他家的圆圆是个美貌女子,反倒有一颗啊。

  正是了这一点,如今在衡州称帝的吴三桂,一旦兵败落人康熙之手,还不是又将经历一次吴府三十八口族人遭李自成血洗的大劫。

  岂止三十八口啊,历经这么多年,上上下下平西亲王府的吴氏家族远亲近邻,部将、大臣、、仆人,足足有两千人之多啊。

  吴三桂称帝的消息传来时,陈圆圆隐匿在龙鳌河畔龙鳌里村寨已有近五年的时间了。周围团转,护送她来思州的人马,已经建起了五个村寨,分别是杨重钧率领的杨氏家庭,在东面建起了杨家屋场;龙开春和他的龙家修筑了南面的龙茅挡;石茂领头的石家族人,在西边建了石家挡;戴克楠那一队戴家护卫,则建起了一个叫戴家挡的村寨,守护着北面;通大的西南要冲,罗本召领着罗家兄弟,筑起一个叫罗家挡的寨子。砌起的坝墙,都有一股易守难攻的气势。

  除了杨家屋场,是遵从了杨氏族人的叫法,其他四个村寨,都称作挡,意思十分明白,是要起到一个抵挡外人的作用。

  圆圆笑着道破谜底:“杀了刘敏,灭了大顺军。清廷下诏书令三桂统兵出镇,三桂就是这么把他手下那些关宁兵布排在、宁远、中右、中前、前屯的。说这样才万无一失。”

  五年中,龙鳌河畔风调雨顺,远离战火,随圆圆而来的这些年事渐高、厌于战事的护卫,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随着春种秋收的农时节奏,将狮子山下平顺的生土,开垦出来成了熟土。他们中的石匠开挖地基,垒坝筑墙;他们中的木匠放树解板,立柱架梁;他们中的泥瓦匠砌砖铺地,将窑师烧制出的砖瓦砌上墙、盖上瓦。更多的没有一技之长的人们,原本就是懂得耕种的农民,他们也纷纷各逞其能,串换谷种,引水筑渠,犁田耕地,把适宜于在龙鳌里生长的庄稼一季一季栽种下去。在和周围团转寨邻乡亲的赶场交往之中,能言善辩的汉子在认识朋友的同时顺带也能推销自己,看到农产家中有待嫁的姑娘,就借着机会提出婚嫁的要求。他们本来就是跟着吴三桂南征北战见多识广的汉子,多年驻守昆明又能说得一口地道的云南话,云南话口音和贵州黔东南这边的乡音有共同之处,一来二去的,很容易沟通搭上关系,产生感情。

  最为主要的是,他们颇具自信和实力。自信是言谈举止中显示出来的,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实力是在为人处世中低调地显示出来的,无论是购买种子、农具、牲口、犁铧一应日常生活和劳作需要的东西,他们都能拿出比赶场时的价格更多的银子付给本地的老乡。随队而来的猓猓兵,和本乡本土的苗族语言相同,竟能通上话,更使双方都有一种亲切感,大有他乡遇知音之情。陈圆圆初来乍到,就让率队的将领传下话去,既然带着足够的银两,在涉及安家立业的生活、生产的开销上,千万不要斤斤计较,要同当地百姓称兄道弟攀亲戚交朋友,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要和他们结亲,要同他们打成一片,融为一体。凡谈成了亲事,婚庆礼仪一定要隆重热烈、大操大办,让四乡八寨的乡亲都晓得,这门亲结得值。一旦新婚夫妇生了娃娃,无论男女,都得照着当地风俗,染红了添子添孙的喜蛋十里八里地送出去,让本乡本土的姑娘们都愿意嫁给我们的汉子,让外来的汉子们尽快成为本地人,让本地甘情愿地认同这些在龙鳌里新村寨上出现的汉子。

  虽是短短的五年时间,狮子山下的马家寨,逐渐建起一幢一幢民居,依山势坡度的弯曲,鳞次栉比,这里一幢那里一幢蜿蜒而散居筑成,乍看似无章法,一家一户挨着院坝门口的小走去,却又会发现院坝和院坝之间相互照应,连成一片,则是九宫的布局。整个村寨,只有一个人口。进去之后乱走乱窜,难免要迷。

  以马家寨为中心,东面的杨家屋场,西面的石家挡,南面的龙茅挡,北面的戴家挡,立于西南要冲的罗家挡,几个寨子同样炊烟缭绕,绿荫婆娑,鸡犬之声相闻,呈现一派生气勃勃的农家生活画面。环绕着六个寨子的门前大坝上,一块块有大有小、高高低低、沟渠纵横、形状不一的农田,满栽着谷子、苞谷、油菜、豆豆。农家的门前屋后,园子里栽种着随季节变化的各种蔬菜。院坝侧面,一家一户的牛栏、马厩、猪圈、柴房,也都修了起来。窄窄的田埂上,时有扛着农具、挽着提篮、牵着牛羊的农家汉子和妇女走过。

  即便有异乡客商走过这一片乡土,感觉到的也是遥远、安宁、幽静,和散落在山野里的偏僻村寨无甚两样。

  陈圆圆要的就是这一份感觉,山好,水好,人也好。山水是天生成的,人好是凭善意修来的。日食三餐之余,她给人的印象,一天到黑只做两件事。一是去天安寺、鳌山寺诵经,自净其意;二是走进离此地不远的大树林陈家寨认亲,她姓陈啊,大树林陈家既是一个大族,她一个无依无靠、年已半百的弱女子,当然得去认个亲以求得族人帮助啊!时从香客那里晓得了大树林陈家,秉承古训,耕读传家,抱团共渡,她一个远方而来的孤身女子,自然得寻求归属啊!况且她慈眉善目,眉目秀美,举手投足都引得人愿意接近。尤其是身边的侍女蓝玉敏,说得一口字正腔润、道道地地的贵州话,开口闭口一声“婶娘”,对她恭敬,很快博得了大树林陈氏大家族的认同。

  在离开昆明这些年的日夜相处中,陈圆圆和蓝玉敏之间的关系愈加亲密,既似无话不谈的母女,又像相互依赖的大姐和小妹。在吴三桂称帝的消息从思州府传下来的那个夜晚,她俩之间,难得地有了一次彻夜长谈。

  “封妃子,圆圆娘娘,你听说了没得,平西亲王在衡山上称帝行大礼,册封百官的同时,又封你为皇妃哕!”蓝玉敏轻手轻脚步人内室,站在圆圆侧后,声气虽低柔,却按捺不住兴奋地话题,“那么晚了,你咋个还不安睡呢?”

  这后一句话,是她进屋来的真正目的。晚饭之后,圆圆进入室内,面朝着瓷质白皙的观世音,焚香诵经,已足足好几个时辰,过了半夜,还痴坐在那里,纹丝儿不动,蓝玉敏着实有点儿焦虑了。

  蓝玉敏一怔,这是她们行前,特意放出去的风声。连圆圆的归隐之地,都传出有好几处哩。不过……蓝玉敏倾身向前,道:“那都是对外人说的呀!大周心头是明白的,娘娘你还在人哩。封你为妃,证明他心头还念着你呢!”

  “那还不是明白事。”蓝玉敏一双大眼波光闪烁,“住进里去啊!比起这荒郊野外的龙鳌里,那里的日子,总要好点吵!娘娘,你想想,五华山上那……”

  圆圆已明了蓝玉敏的心思,手一抬,见蓝玉敏后边的话吞下去了,她柔声发问:“你嫌龙鳌里的日子苦了?”

  “苦倒不见得,跟着娘娘之前,在屯堡乡间,我过的也是小民百姓的生活,吃的是粗茶淡饭,”蓝玉敏说着,停顿了一下,“惯了的。”

  “你不说我倒忘了,你坐下呀,玉敏,”陈圆圆手一指她身边的小板凳,“一晃眼,你随我生活,十好几年了,这会儿该三十出头了吧。”

  “哎唷,娘娘,你羞煞玉敏了,”蓝玉敏脸顿时涨得通红,双手捧住自己的脸蛋,道,“前些年随着娘娘皈依佛门,我的心也似静水一般,不想这个事。不想。”

  “咋个不想?”圆圆的语气里带出了云南、贵州这方水土的口音,“人乡随俗,你这年龄是大了一点,要在村寨上,就被人称作大姑娘、老姑娘了。可你清心寡欲,一心向佛,样貌年轻着呐!走出去,哪个都不会说你过了三十岁。你给我透个心里话,结交的男人中,有没有心仪之人?”

  蓝玉敏的脑壳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没得没得,娘娘,快莫说了,再说下去,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正说明你有一颗芳心呀!”圆圆用过来人的语气道,“是哕!晓得你是我的贴身侍女,就是明知道你貌美心善的人,也不敢造次表示啊!玉敏,你看,一从昆明绕过贵阳,相伴着走到思州龙鳌里来的马前侍卫官吴世农,两千多里地,回回你传我的话时,我看他回回对你都毕恭毕敬,二话不说就答应‘是的,你看这位将军如何?”

  “咋个会呢?从思州回来的人,都说赶场天好热闹,四乡八寨的人都在传,吴三桂当上了,云贵两省,和挨边省份的人,都成了大周国的国民……娘娘,你、你的脸色……咋个这么难看啊?难道这……这不是好事?”蓝玉敏说着说着,语气愈来愈低,最后几句,就似哭泣出声一般。

  油灯的光影里,圆圆的脸色显得晦暗而又沉郁,她摇了摇头说:“玉敏,我不会去衡州,在人们的心目中,我早已不在……”

  “这是我的心告诉我的,从来不会错。”圆白无误地说,“玉敏,你要看着吴世农顺眼,就嫁给他,过小民百姓的太平日子去吧。里的生活,平西亲王府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永远不复返了。”

  蓝玉敏似被吓破了胆,哭丧着脸,泪水直流:“娘娘,圆圆娘娘,不会的,不会的!我要跟着你,不离开你,永远不离开。”

  “憨姑娘,”圆圆又怜又爱地抓起蓝玉敏的手道,“出嫁之前,你愿跟着我,就跟着我吧。的同时,我们还得询问好几个避祸的地方……”

  蓝玉敏茫然无助地瞅着圆圆,仍是不明白:“我们不是躲到这天高远的僻静地方来了嘛!娘娘,你看看,周围团转村寨上,都是猓猓人、彝人,山上的林子那么密,一棵棵的树,大得张开双臂都抱不过来,还避不过祸去?”

  圆圆的脸微仰起来,油灯闪悠闪悠的光,把她眼角细细的皱纹都映了出来,她似笑似哭地对玉敏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华夏大地上,唐、宋、元、明、清,哪一个朝代,都只能有一个。哪一个容得下另外一个的存在啊……”

  “大周国的疆域,大周国的兵力,不也很大很强盛吗?”蓝玉敏不解道,“那些个大将猛将,那些一天也没停下来过的演练搏击,还有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士……”

  圆圆苦笑了一下,转言道:“在昆明时,你没听人们纷传:滇中有三好,吴三桂好为人主,士大夫好为人奴,胡国柱好为人师。”

  “已经开打几年了,现在你都称帝了,那就非得打个你死我活,非得杀个一清二楚不可。逼死坡上吊的永历帝是这么回事,大周和大清的战争,也是这么回事。一旦败亡,败亡的那一方的……”

  蓝玉敏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圆圆这一说,她再不明事理,也听懂听明白了。圆圆的心思,玉敏也已猜测到了一二,揣摩了个不离十。她仰起脸说:“圆圆娘娘,我跟着你,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号炮连天,兵马北上从昆明启程时,他应该带上平西亲王府中那张白章黑纹的东北虎皮的。有了这张虎皮,龙椅上断不会出现那只毛色乌光透亮的黑犬。自从见过那一幕,躺在病榻之上,只要一闭上眼,就会见着这只黑犬,不是在伸出舌头舔着身上的细毛,便是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地瞪着他,或是伸着长长的舌条,馋涎欲滴地做扑食状,令他厌恶至极。连身体尚觉健朗时,也不想往那张龙椅上一坐。虎皮如若铺上龙椅,那见虎就惧的黑犬,还敢放肆地登上去吗?

  都说平西亲王府中有三件宝,除了得自宁远的虎皮,还有那一颗如火的大红宝石,足有鹅蛋大小,镶在帽顶上,烛光之下闪闪放;太阳光耀之下,则可照射至好几丈远,令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敬。

  至于两块大理石屏风,更让人见之爱不释手。那块高达六尺的山水屏,峰峦上蓊郁的一片树林,恰似唐、宋、元三代大家的绢画,旷远的天际,幽深的山野,活泼泼的岭间溪水仿佛能让人闻着淙淙潺潺的流水之音。即便那一块略小一点的屏风,岭巅崖石上有一飞鹰,下端溪水边盘踞一虎,鹰眼惊疑地俯视猛虎,虎首昂起仰望着雄鹰,双向顾盼,使得画面栩栩如生。极为难得的是,两幅石屏,浑然天成,见过之人无不啧啧连声称奇,纷纷情不自禁道出一句:“罕见之物,国宝矣!即便国库之中,也难觅如此稀奇之物。”

  吴三桂甚感遗憾的是,祭天登基之日,真该有充足准备,在昆明城平西亲王府中伴着三件稀世珍宝一起举行,那样的话,龙椅上不会出现黑犬,登基日也不会遭那场交作的风雨扫袭。那真是飞蛇远掠、狂龙乱舞啊!

  坐稳平西亲王的宝座之后,他相信了大清朝廷的许诺,让他永镇西南,甚至还能世袭平西亲王的爵位。他相信了平西亲王府的繁华昌盛已如帝居。当然,愿意这么相信,是他看出了他宠爱至极的陈圆圆安于这种享受的、平静中让人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不是称赞他勇敢威名神武不可一世嘛!她不是每次在怡园中歌毕总会含情脉脉地向他献酒嘛!他也陶醉于这样的纵乐和享受啊,而且乐此不疲。

  他会不知不觉间忘了时间和岁月磨砺,他忘记了无论是当年的多尔衮,还是今日的康熙,都在利用他的悍勇无敌的同时,防备着他的扩张。

  他一次一次地在矛盾和无奈中做出抉择,而他每做出一次的抉择,都会被人骂作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人格,不可捉摸,多变,言而无信……他能对李自成忠吗?这的匹夫杀了多少人,屠了多少户,下起狠手来,就把他吴府中男女老少亲属杀得只剩陈圆圆一个。即使他刀下留了陈圆圆一条命,也是出于机谋,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享受她。他能对永历帝忠吗?圆圆劝他留永历父子的命尽管有一定道理,可留下的永历帝朝一干人的命,他的平西王爵位就将受到。是啊,他懊悔杀永历父子杀得急了一点,留下他们也许可以算作筹码,只是康熙的旨意已达,拖也拖不久啊!他能对康熙忠吗?忠的结果就是儿子吴应熊的,愚忍下去只能让他吴三桂成为一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儿。康熙本人,又有多少信义可言?他北上反清,也是无奈中的抉择啊!

  在衡阳称帝,原指望封官许爵,鼓舞士气,在战场上摆开阵势,直捣北而去。初时似乎有效,李本深势如破竹攻下成都,令三桂高兴得应允日后像三国时的蜀国一般,在成都建立帝都,把经营多年的云南昆明视作稳固的大后方。遂而夏国相又得江西南昌,这么一来,大周国已有六省的局面。乘胜追击,应者更多,不是做不到直达的大局。

  谁知胜利的大势头没有保持多久,他的身体连续嗝噎多日之后,心慌、目眩、耳鸣,浑身无力。尤其令其恼怒不已的,是说话不像往常那么流利了。心中所思,脑中所想,说出话来,却是另一层意思,让诸臣不知所云。夏国相败走醴陵,又弃江西,出尔反尔降清,马宝丢失岳州,耳畔传来的都是失利、败北的坏消息,心中既忧且急,顿时上吐下泻,站立不稳。

  军中医士急忙忙慌张张赶来,诊治以后,明确告之:“诊治此症,唯一法,抛尽愁思,静心安养,再辅以药理,才能渐渐起效。”

  随侍在身边的莲儿为让吴三桂宽心,尽早恢复健康,言及军情,一意拿取胜、势如破竹、大败清军的虚言相告,听得吴三桂睁大两眼,将信非信。吴三桂心知莲儿即使编排喜讯,也是听过医士之言的好心之举,不曾于她。

  那一日,军帐之外将士们叽叽咕咕、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其中夹杂着莲儿的声音。吴三桂心中好奇又生疑,见莲儿回了内室床榻边来,不由相问,方才外头说得热烈,亦闻你的声音,说的是何事?

  “啊!”吴三桂大吃一惊,眼睛瞪得铜铃大,宽大的脸面也变了色,嘴巴张开,愕然至极,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上受惊了,殷娘娘死得英勇壮烈。”莲儿宽慰吴三桂,见他听到殷娘娘死讯,历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竟然惊愕至此,莲儿得心怦怦直跳,连忙巧言相告,“军中都为之惋惜,众人纷传,消息传到昆明城,定将引得全城百姓议论不休。”

  “非遭,”莲儿细道,“军过沅水,殷娘娘淤泥,还拔腿涉水,清军在岸上千百箭矢齐发,殷娘娘躲闪不及,如草靶子一般,身中密密簇簇箭矢而亡。”

  “皇上金口玉言,惜才令莲儿,但千万不要伤心过度。”莲儿悲恸地哽咽道,“皇上龙体欠安,莲儿亦犹如万箭穿心啊。”

  吴三桂闻言伸出手来,拉住莲儿的手,不住地摩挲。自圆圆离开他远去,湮灭在大山的褶皱之中,唯有莲儿是他贴心的妃子了。

  为宽吴三桂心,莲儿又道:“此殷娘娘,得皇上表彰之恩,英名定像皇上重铸的金殿一般,能在昆明城遍传。”

  “那是一定会的,”莲儿双手紧抓住吴三桂宽大厚实的巴掌抚摩着道,“想这殷娘娘,出征之前和佴寿寿比武的逸事已传遍昆明城,口耳相传,老孺皆知。此番又死得如此壮烈,还能不让人牵心吗?”

  吴三桂释然,双眼不由自主翕下眼睑。莲儿见他疲累,将他的手轻放回床榻,掖上被子,蹑手蹑脚退出内室。

  吴三桂翕上双眼,心怦怦骤然剧跳,哪里睡得着。脑子里面不断掠过殷娘娘英武飒爽的身姿。流传在昆明城里关于殷娘娘的传闻,不住地涌上心头。

  丽江纳西族壮士佴寿寿,外号佴千斤,身材魁伟健壮,勇不可当。八十斤重的铁棍,在他手中可耍得令人眼花缭乱,旋转不停。故在大理、丽江一带有佴千斤之大名。

  从此佴寿寿忠心耿耿,尽力尽责地履行着他的职责。那一日,佴寿寿巡视昆明大街小巷,市井小民见他英武逼人、力大干钧,无不面露钦羡之色,避之两侧,观他巡视的勃勃英姿。他更以有平西亲王吴三桂赐勇士之名而沾沾自喜,像往常一样招摇过市,一摇三摆,在街面上颇有不可一世之感。

  童谣唱得谐趣而又欢乐,步伐迈得轻快而又有节奏,担着的竹菜篮子晃悠晃悠,一下晃悠着了迎面走来的佴千斤佴勇士。佴寿寿是府前侍卫官儿,衣角被菜篮挂住,随着歌谣声落,把衣衫“嘶啦”一下挂破了。

  迎面走来的卖菜女子只顾边歌边行,不给他让,佴寿寿已有几分不悦,衣裳被挂破,更使其火冒三丈,喝叫一声,跃到跟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去。街上行人纷纷惊望。

  脑壳一偏让过,举手捋鬓一般在脸前一挡,佴寿寿只觉她那巴掌上发出一股猛力,猝不及防,跌倒在地。

  第二天,佴寿寿带着三五随从,出北门一寻访到山清水秀、垂柳依依的殷家箐,人村寨打听殷娘娘家住在哪里。

  殷娘娘闻声出门,展臂指向门前平坝。佴千斤几人顺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坝子平地上,齐刷刷竖着两排露出地面七八寸的桩子。佴千斤知是殷娘娘要同他比武,问道:“有何见教?”

  佴千斤已数得分明,每排十三根桩子,凭他平时练就的,一足顺势扫去,去其没啥问题。于是运气发力,举旋风足狠狠扫去,只听“噼啪”有声,十三根桩子,已扫落地面九根。还有四根稳稳地插在那里,纹丝儿未动。

  说话之间,殷娘娘腾空而起,身轻如燕。众人正愕然视之,殷娘娘在空中一个飞燕转身,轻轻落在地上。

  回到平西亲王府,佴寿寿将殷娘娘的功夫绘声绘色地给吴三桂报告。对凡有一技之长之人都收录门下的吴三桂,当然对殷娘娘的本事大加赞赏,当即令佴千斤送去赏金,并邀殷娘娘任亲王府卫队的教头。反清以后,殷娘娘归于吴应麒麾下,常有奋勇杀敌取胜的捷报传来。哪晓得,这么一个武艺高强超人的女中豪杰,竟遭清军乱箭暗算而亡。吴三桂深为惋惜。伤心过度时,神思,浑身精力若失,举手转脸都觉乏力,喉中哽噎堵得发痛,时有昏眩之状。

  吴三桂有自知之明,举兵初时,身前战将纷纷请战,有言全力以赴,汇集所有兵力,渡过长江,直捣而去的;有言沿江而下,直取金陵,扼长江、淮河,绝南北通运,先占领南中国的;有言精兵似锋刃插进巴蜀,据关中,盘踞河南再图崛起的……吴三桂听后都觉得操之过急,还是执意以经营多年的滇黔为根据地,稳固后方,然后得湖南、湖北而过江。现在想来,还是因自己已过六旬,稳扎稳打的心理占了上风,反而给清廷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才让他们有了足够时间调兵遣将,摆开三大军的架势,朝着他大周压过来,造成眼下战局胶着,僵持不下之局面。早知如此,无论将领们举兵时哪一种进击方案,都不至于此矣。中华大地,这一片河山国土,无论山野还是平原,他率领以关宁铁骑为精锐的千军万马,杀过来打过去,不止一回了,从东北杀到西南,直至缅甸边境,哪一次不是连胜的,偏偏这一回,最关键最重要的战局……

  整日里处于这样悔之莫及的心态,病体愈益难以痊愈。终究是年近七旬之人,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吴三桂深知得此上堵下泻、目眩心烦、说话困顿之重症,将不久于了。稍遇时,便召集身边将领,一一后事,无非三层意思:

  其三,儿子吴应熊遭康熙所害,江山将传与应熊之儿吴世璠。万望众爱卿、诸将领扶助其坐稳大周江山。

  听他托付之人,无不表示,三桂吉人天相,大病自会痊愈。真有不幸,必当肝脑涂地,不负大周陛下的谆谆和临终遗言。

  熬过炎热的盛夏,进入八月,吴三桂泻痢现象日盛,宫女每日要将他的内衣裤搬来一摞,隔一个时辰就换下一身。他则整日昏睡,嘴微张,眼紧闭,不思饮食。

  急得莲儿日夜啜泣不停,求告医士。医土让灌汤药,可吴三桂吞咽不进,小心翼翼灌进嘴里的汤药,仍从嘴角淌了出来。

  昏睡中的吴三桂忽然过来,既喝进了汤药,又有饮食的,脸上也泛出了。莲儿兴奋得连声:“大慈大悲观世音,大慈大悲观世音,……”

  瞅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吴三桂脸上浮出了笑意,更令身旁随诗人员和宫女们惊奇的是,吴三桂还无声地喃喃而语:

  唯大臣和将领闻讯,心中都感觉到这是大周吴三桂的回光返照。一俟吩咐,纷纷赶到吴三桂的病榻之前,问候请安,一探究竟。

  果然,看到环列身前的一批将领,吴三桂炯炯有神的一双细眼,在长眉下透出威严而带感情的,遂而那中还透着泪点。他双手用力,想坐起身来和众将说话。可身不由己,四肢疲软乏力。郑蛟麟趋前两步俯身道:

  吴三桂一一扫视众:“朕不起已多日,年事渐高,病体缠身,今后恐不能与诸卿出军远征矣。荆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又为人川之地,不可不争。湖广是今后必进取之地。云南、贵州已经营多年,实为根据地。四川乃天府之国,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又加土地肥沃,民富人众,万万不可轻易放弃。朕若别众卿而去,可暂勿发丧……”

  吴三桂再次睁大双眼,张望众卿,目光未及落到每一位将领脸上,他的眼里蒙上一层阴云,右手两指往起竖了一竖,竟费劲地抬了起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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